2010年2月25日星期四

姚遥:撕裂的80后一代

 

《文化纵横》2010第一期

2007年,美国《时代》周刊上一篇关于"中国80一代 人"的文章 出炉,该刊驻上海记者细腻地描绘了80一代人的政治冷漠、及时行乐和物质主义。半年后,当我在美国 纽约和一些多年未回国的华人学者探讨中国问题时,这篇文章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他们非常关切,"这就是80一 代人吗"

很巧的是,一位来自台湾 民进党的朋友,刚好就他的体验作了一个分享,话题围绕台湾地区政治正确风向的"二二八"事件。如果从主流话语入手,"二二八"事件应该是当地妇孺皆知的事 情。可是,这位台湾乡下的孩子,知道的却一直是种田放牛和读书,他坦承,直到进入大学后他才听说当年在城市里曾经发生过这般事情。即便知道以后,他至今仍 将其当作台湾城里人和知识分子的一次游戏。

人虽然是政治的动物,但 是一切政治都是当地的。所以,什么样的政治,也永远只是那个时间和那个空间的政治。一个"二二八",可以让台湾的城里人慷慨激昂,也可以让台湾的乡下人莫 名其妙;而布达佩斯街头1956年匈牙利事变的纪念碑,是老年人凭吊往事的宝地,也同样是年轻一代 人练习滑板的场所。

整齐划一的教育或许能为 一代人的集体认知提供一个标杆,但是,这一代人身边的生活是不可能整齐划一的。一个时代里产生了某种政治正确,也只能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正确。中国有很多种80一 代,而《时代》周刊上的80一代,完全找不到来 自中小城镇和乡村的80一代挣扎的身影。在中国大陆,80一 代从出生之日起,就被划入了许多个不同的世界。而在某个中小城镇和乡村里的政治,从来只属于那个城镇和乡村,而不属于主流。

1980年代,中小城镇城区的范围远远没有达到步行的体力极限,所谓的城市,往 往不过就是几个政府机关、事业单位拼凑几个 工厂、企业、居民区。但是,无论总体上物产多么丰富,在整个1980年代的中小城镇,稀缺还是一种 常态,中小城镇的发展大致落后于大城市10年,无论是电子游戏,还是肥胖儿童比率。

这种平凡生活是平庸且苦 闷的,再激情澎湃的时代,惊涛骇浪也都止步于大城市的边界,中小城镇只留有丝丝的涟漪。很少有人能够从涟漪中看到这个时代格局的飞速变化,一切还是按部就 班,农村小孩要跳农门,小城镇的小孩要当工人,一小撮小孩受着家里的无限期望,为未来博个功名利禄,或者进入大城市,或者去"外国"

在中小城镇的空间里,异 类是一种很可怕的动物,每个人的行为,无论好坏,都尽量不太超过普通人的想象力,也尽量避免太超过普通人的想象力。每个人,都因为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而被 局限在一个划定好的方框里,不可造次。

幸运的是,80一代从出生起,就是这个动荡时代的记录者。他们的出生,记录着一 胎制的开始。而在上世纪90年代时,"新概念作文"横空出世,率先解放了80年 代的第一批自由灵魂。然而,这一轮的解放依然止步于城市的边缘。不要提创作新概念作文,仅仅是去理解作文中的那些故事,就足够中小城镇的同龄人费解了。因 为,他们已经输在了起点上。一位小城镇里普通高中的普通教师对着学子们说过一句普通的话,"你们是没有青春期的。"在互联网时代来临时,网络写手麦子的一 篇文章让多少中小城镇和跳出农门的人们泪流满面――《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80一代人,还需要更多年才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地域和身份带来的不平等。1990年 代,没有留下太多的时间让他们去考虑平等这个宏大的话题。虽然,一群成人鼓吹着素质教育,但生育的高峰将应试教育的高峰推上了历史的高峰。知识已经重新开 始值钱了,能否在应试教育的囚笼中取胜,决定着未来的起点。这时,我们身边一些小学和初中时代的同窗,已经陆续远离了和命运抗争的道路,走入平常生活中, 男的开始打工,女的开始结婚生子。准备冲刺大学的80一代身边,有数着钞票嘲笑知识的同龄民工,也 有漠然喂奶的同龄女子。

周围的世界悄然变化, "四个现代化"的标志已经被"三步走"的理论悄然替代,课间嬉戏打闹的学生也是平等的,虽然骨子里流淌着权力基因的学生更加平等一些。

这种压力下的生活是痛苦 扭曲的,充满着青春的激情与躁动的年轻人,渴望与这个世界最真实地接触,并走出束缚自己精神的社会枷锁。他们虽然只接触到很有限的信息,但是不妨碍每个人 都成为爱国愤青。有限的信息就塑造有限的政治动物,《青年参考》《环球时报》与《南风窗》《南方周末》,一样构成最重要的信息来源。

印尼排华大屠杀、科索沃 战争、投向贝尔格莱德中国大使馆的导弹,都是遥远的话题。1990年代的中国,大规模的集体抗议已 经开始升温,书堆题海后面的80一代,用近视的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的变化。那个时代最大的不公正导 火索,一是腐败贪污的抬头,二是农村的过重税赋。

然而,真正的成人洗礼, 来自于选举。1998年前后,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大规模的基层人大换届选举,而80一代,第一次走入 了选民的行列,开始正式行使政治权利。80一 代人,没有喊过什么口号,也没有反思过什么口号,第一次的政治活动,就是用脚来进行。

1998年的那场选举,脚战胜了口号。在湖北省的潜江市,一个县级市,当地一位 独立的人大代表那年高票当选了,最大的票 源,就是高中和师范的那些青年选民。选举日那天,高中校园里贴满了各种支持他和赞扬他的小纸条,有原创的诗歌,有短文。纸条的密度,超过了同年大使馆被轰 炸的那天。

5年以后,当我在大学里再遇人大换届选举时,我再次感到自己低估了同时代人的政 治热情,这次已经不限于投票,而是开始 追求代表的席位。2003年,北京的许多大学里呼啦啦地冒出了热情参选的人。在普遍的政治冷漠中, 一小撮80一代人的集体亮相,震惊了媒体。

这种激情之外还有另外一 种热情――入党热。1999年前后,中共党员开始严重老龄化,按当时的说法,7000万党员中,有 一半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入党的。多年的苛刻程序与共产主义梦想的褪色,使得新鲜血液成为 一种稀缺。因此,高中生们在热情高涨的选举中建立认识时,也被卷入了同样热火朝天的突击入党。

在大学校园中,更是迅速 感受到了这场入党运动的热潮。初入校门,近乎半数的天之骄子都已经是党员或预备党员,他们偶尔也会勉为其难地辩解几句,"都是学校要求的"。的确,入党早 已不是理想主义的感召,只是善于计算的人心里迅速悄然拨动的算盘珠子,成为高中时代优秀学生的额外奖励、大学毕业时可以兑换城市户口、留京指标一类东西的 等价物。

这种计算,突然间显得那 么地真切。中国加入世贸以后经济突然开始快速增长,突然增加的人口造成的就业压力,高增长与社会分化带来的急剧增加的社会矛盾,焦灼的社会下焦灼的80一 代。

对于从中小城镇来的80一代而言,这种焦灼尤甚。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关系但 又要积极地立足于大都市的青年们,要全面地学习和 接受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模式,不参与体制内的政治就完全被排斥在有限资源的分配之外。而长期生活在资源的阳光照射不到的小城镇的经验,和对于底层社会的那 种带着泥土气息的感情,挑战着80一代感性的体验。一群人投入了权力和商业的怀抱,另一群人怀着热 诚加入了社会变革的潮流。

80一代人,从小就听说"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的",这一天也终于开始了。时代转 型加速,长期以来政治改革落后于经济改革 带来的困惑,引爆80一代在政治认同上的分裂。

面对这个时代的困惑,一 部分80年代人继续坚持着体制内的实践,为这个时代自上而下的变革做着准备,也为这个时代体制的每 一次进步背书;另一部分80年代人思索着另一种可能性,从一个普通公民的角度,思考一个现代公民在 转型社会中的责任。

命运很巧,在这样一个时 代,在同一年份中创造出了两个不同的姚遥,一个是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姚遥,他在体制内寻找和探索中国的强大之路;另一个姚遥,是我自己,一 直行走在体制外,做民间组织,做自由撰稿,做一些"扒粪"的事。

2008年末,两个同岁的姚遥相遇,并且出现了巨大的分歧。正如曹景行所点评 的:两个姚遥的分歧,不在于目前社会是否遇到 问题与危机,而在于解决的途径和依靠。究竟哪一条路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体制内还是体制外?哪条路更现实?我想,这才是两个姚遥,或者说,两种思路根本对 立之所在。那就等10年、20年之后,看哪 一个姚遥的说法更经受得住实践和事实的考验,而不在于今天谁更有市场、更加风光。

开始奔三的80一代,既然来自于一个撕裂的世界,那么,他们要创造的也将是一个 撕裂的世界。

 

(作者单位:天下公言智 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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