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全名牛玉昌,年近六旬,好像是黑龙江人,爱喝两口白酒,因为农垦的案件上访,访成了职业革命家。有一子,三十岁上下光景,也是半个革命家。
我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老牛是什么时候,大约是4年前。那时关天茶社聚会,他常去,而我极少去,赶在春桃夫妇来京那次,很巧撞上了。老人家还认得我,碰头时互相相视一笑。我只晓得他做了"三春大地研究所",和另一个侯女士,干些最胆大的事情。他那时已经多次享受派出所待遇,和我对视的那一眼,能看出其中的闪躲和不自然。而且依然贫困,聚餐后的残羹,老牛一个人欣然悉数打包。
再次见到老牛,是几小时前,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字。他与命运的抗争,止步于2008年5月11日。据说,07年初他查出了癌症晚期,没什么收入也没有医保的农民革命家,应该是依靠意志而不是医药来度过最后的时光,不知他忍受了多少痛苦才离开这个世界。最后的那一刻,他挂念的应该是他的事业,未尽的革命事业。
直到最后一次看到牛玉昌这个名字,我才知道很多已经没有意义的信息,比如他出生于1943年,是黑龙江省勃利县四甲村人,一个人拉扯大4个子女,07年被查出癌症晚期。这些信息,有些他也在聊天时提起过,记住的人不会太多。用符号和符号去打交道更为便捷,那些让符号活灵活现的信息总是显得那么多余,以至于一种冷漠。
牛玉昌,是曾经三农问题最炙手可热时的名人之一,他顶着花白的头发,满北京城的转悠,和当时上访村村长老刘一起,成为最便捷进入上访村的两把钥匙。作为非典型的老访民,他最常说的已经不是他那12亩地,而是探索与康晓光著作同名的命题"中国的道路"。
初见老牛,是2002年。2001年,我在媒体上看到清洗右安门"上访村"的消息后,穿越一个北京,从昌平赶往南二环,茫然的在陶然桥附近饶了几圈,就是找不到所谓的上访村。
2002年就不一样了,老石给了我老牛的电话。那一天,老牛带着我在迷宫般的右安门上访村走了好久。我去的时候,上访村经历了近年来第一阶段的大清洗,看得出元气伤了不少,直到几个月后,上访村的规模才重新再现。访民们,有的睡在火车站,有的睡在地下通道,高法接待站的路旁,就是浩浩荡荡的访民在行李上研读法律,还有连成一片的平房,乌泱乌泱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访民中,老牛不时的与熟人打招呼。
这些是最易发现的,还有更多,隐身在隐蔽的居民区中,杂草树林中,铁道边的围墙根,也有一排石棉瓦遮盖着的庇身所。很荣幸,老牛和我还路过了城管队员刚刚战斗过的地方,在一地破碎的石棉瓦片和棉絮衣物上,访民们在翻找着他们最后的财产。
绕了一大圈,探寻了每个隐蔽的据点后,已是夕阳西下,上访村也是炊烟袅袅,一家吃着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另一家欢快的在树林中煮着垃圾堆里捡来的速冻水饺。
在铁道桥上,老牛路遇了另一个志愿者医生,2002年的大好盛世北京,两人聊着近来访民缺什么药品,谁快要病死了,哪里刚死了个访民。
获老牛邀请,我有幸去了老牛的住处。他和他的一个儿子住在南三环边一大片整整齐齐的破旧平房群落中,房租好像是每月一百元。屋子里一张大床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窗户上糊着朔料布,门上只有一个三五块钱的小锁,白天屋里没人时才锁上。我们三人吃着3.5元的大餐,老牛咂着白酒,慷慨激昂。说到兴奋处,老牛一个健步蹿上床去,小心翼翼的从墙上的柜子里取出一张大白纸,一把抖开。
大白纸上,是他的心血,他对中国的思索,是我们受困于"匹夫有责"的证明,心忧天下的写照。
那时的老牛,虽然经常靠着很多朋友接济而生存,但是依然乐此不疲的奔走,也乐此不疲的带领着各路人士去上访村,联络记者,送食品药品,送御寒衣物。
一晃几年,上访村在政府一轮又一轮的清洗后,变成了南城的一个大花园,昔日熙熙攘攘的平房也被铲平,只留下川流不息的访民。
上访村的故事,随着网络的普及,也开始触动着网民的心,带动着爱进入上访村。
老牛,始终是乐呵呵的奔走,乐呵呵的接待着每一个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成立了研究所,还是后来三番五次的拘留和传讯。
一个时代过去了,三农问题突然又从公共话题中消失,访民们依然为命运而奔走呼号,政府依旧御人权民主于国门之外。老牛,带着他的梦想,悄然离开人世。倒在病榻上的战士,似乎喃喃呼喊着"过河"。
今夜的北京,零下十二度。以往,刺骨寒流过后,总会有露宿的上访村民冻毙。如果老牛依然健在,这应当是他忙碌的时候,也是其他热心人最忙的时候,会有人来送御寒衣物,会有人来送药品食物。
老牛没能看到梦想在中国的实现,但是他见证了爱在进入上访村。
我会祭给老牛一瓶二锅头,这是我6年前承诺买个老牛的,与他的梦想无关。
姚遥,2008年12月2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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