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5日星期四

余盛峰: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

真正的英雄主义只有一种,就是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并且去热爱它。――罗曼・罗兰

    长这么大,遇到的人很多,遇到的牛人也不少。但是,他却是我所见过的,特别有人格魅力的一位。他不是商界的大腕,不是政界的权重,也不是文化界的先进。其实,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如果按照世俗的标准,甚至可能是一个失败者。我是一个经常倾向怀疑的人,所谓名人,接触的多一点,就会发现,其实不过如此。人模狗样的,也不在少数。

   

    我只和他生活过一个星期。那个星期里,我和我的一帮兄弟,和他一起做了一件这一辈子都会永远记取的事情。我也忘不了,那个星期的某天晚上,一帮人,一人蹬着一辆自行车,在乌漆抹黑的夜里,跌跌撞撞又亢奋地突进在田间的小道上。以至于,我甚至差点直接骑进了河里。那个寂静的村庄,那个神秘的夜和神秘的河,荒诞而奇妙的骑行经历,那些喧嚷那些掷地有声的陈述和宣言,如今变得模糊又变得如此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些虚幻和游离。 

    我和我的兄弟们,后来散落于不一样的城市里,从商的从商,结婚的结婚,投笔的投笔,但我知道,他们与我一样,都一定不会在他们的记忆里,丢失掉关于那个村庄的记忆。他们可能也不会忘记,我们的撤离,我们与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告别,以及后来我们互有默契的不去谈及,其实,不过是些心中懦弱的因素作怪,不过,我们没有勇气去承认,更不用说,我们根本就没有坚持持久行动的勇气。从生活的某个层面退回来,获得一些既定的安全感,是策略,也是保全。然后,慢慢的,开始沾染和模仿城市里一般成功人士的习气,将自己的言语和行为向这些人靠拢。 

    这么多年,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其中唯一未变的,从来未变的,只有这一位我肃然起敬的前辈,一位只有极少数人所知悉的英雄,一位屹立于民间,一直以他的身体和精神在捍卫社会良知和正义的英雄。在遇见我们之前,在遇见我们之后,只有他,从未因为我们的进入和离去,从未因为任何人与事具体的变迁而真正改变他从来行动的方向。 

   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位知书达礼而美丽的妻子,也有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继承了父亲心性的儿子,只是,我仍觉得,他或许仍然是孤独的。相对于他十多年来的行动,我不敢想象一个没有很大孤独感而又时时在承接这些孤独感的男人,可以仍然在坚持他所坚持的行动。孤独着而不断承担着这些孤独的人,才能真正养成可怖的硬度来。多半的人,一旦理想与现实有了距离,要么自怨自艾,要么怨天尤人,到最后,甚至变成一个自我想象的受迫害者。而能像他,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既忧虑又极其淡定神情的,所未从见。我至今熟悉那种神情,坚毅、忧虑,而又淡定慷慨,这或许只有先秦时的燕赵之士身上有。 

    明知不可而为之,我很早就知道这句话,却只是知道罢了,或许当时自信理解的透,只是,见了他之后,我才开始真正理解这句话。只是可能仍没有理解,而只有他这个人本身,或许才能演绎出这句话的真意来。一般世间的人如我,即使经常要装出一副不同寻常的姿态来,却仍旧只是装出来的,到了真正的关口,却未必真正经得住考验。像我们这些一般的人,就只有继续啖食他苦力而默默行动所造成的一些关于人的尊严和责任的证明。 

    我不知道,我此刻在写的这些东西,是否仍旧只是些廉价的自我安抚。因为,在那条前不见永久光明而周遭却经常遍布陷阱和恐怖的路上,却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走,即使我们曾如某些人一样,因为各种公共或私人的动机,而暂时进入他所在的世界里,却总是要在某个时刻匆匆逃离。他见得惯了,他一开始就打算即使只有他一个人在走,那也是要继续往前走。所以,他宽容我们所有可能的动机,而欢迎我们的进入,也绝不做任何的导引与挽留。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只是,他的忘,绝不是和我们的忘在一个层次的。 

    我们在人生的路上,总是经常去忘记一些东西,关于爱情,关于欢乐,关于痛苦,或许是深刻的,也可能是些浅薄的层次,忘了,是要卸去罪责,而更好逃跑到更广大的地方,去酝酿一轮新的获取。我们假装着自己不再记得那些事情。不然的话,我们甚至无法自如的呼吸。其实,很多时候,只是因为所要追求的和我们预期的有距离,所以,我们选择一种放弃,而放弃其中的风险和责任,忘记,然后好开始一段新的经过改造的生活。其中,或许仍然是一种向善的追求,也可能只是一种假装为向善的旅程。之所以要假装,不过是因为保持一致和连贯能敷衍内心脆弱的尊严。我们永远可以是安全的,因为我们为自己永远地保持了撤离的权利。 

   不管如何,终究还是忘记了,并且忘记了很久。中间不是没有经常地记起,事实上,在我们离开后不久,我就从《南方周末》的头版获知,他因为某些为民代表的举动,而被一个小干部殴打了。在权力的链条上,仅仅是一个龌龊的小喽罗,就可以任意对一个在精神上如此博大的人挥动拳头!我不知道他还击了没有,他是一条硬汉,单挑的话一定能撩翻对方。但他又很可能没有如此,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只是为了一个超越于他个人身体的更广大的人群的身体和幸福,他还是会选择将自己的身体来直接承担这暴力。如果由他的这种承受,可以因此创造多一点降低暴力的可能,他就会选择去做。对于自己,他从来不是理性主义者,而一旦超越于他的个体,他马上就会是一个冷静的可怕的理性主义者。我无法想象,就在数日之前,我还与他鲜活地朝夕相处,我无法容忍一个如此令自己感觉自我卑小的人,会被一个来自权力末端的龌龊的猪猡殴打!我只知道,我当时就想他妈的用最私人的方式,最阴的方法,把猪猡抓起来往死里海扁一顿。 

   不管如何,终究还是忘记了,并且忘记了很久。几次想给他电话或是信件,却总是没有行动,除了几次过年的贺卡。可能,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接受他被殴打,以及后来竞选失败的现实。更深的,是我甚至没有勇气去知晓他的现状,他一定仍然是一个全副的勇者形象,甚至还会试图让一个担忧他现状的人变得勇敢一点,我觉得,仅仅这点,可能会更多加深他内心本已翻腾的痛楚,虽则他自己不这么想。关键的是,我的那一点廉价的关注,不过仍旧是些廉价的什物罢了。真正为他能做些什么东西呢?到头不过还是在考虑个人的前途个人的安全个人的得失罢了。真正能为他能做些什么东西呢?可能,他一开始就决定,不管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他还是会去做这一切,不管未来的前景如何,即使未来甚至可能带来他的毁灭,他都决计一个人去走,他甚至都不愿任何没有真正准备好的人去和他走同样的路。尽管,如果多一个人,多一些人,他可以走得更温暖一点,走的更有奔头些,走的更光明,就如那个一起骑自行车奔袭在黑暗村庄的夜晚。我不知道,他对于人性的看法是怎么样的,如果他希望以他的身行能唤起一般所有的良知和行动,该是多少乐观的,而他决计虽千万人,却仍旧要往前走,是否底色就是那淡淡的一抹悲凉? 

   不管如何,终究还是忘记了,并且忘记了很久。直到前不久,我从别人口中知晓,他已经失踪了。失踪当然不是自己走失的,像他这般认定了路就死不悔改的人,决计不会有迷路的可能。他的失踪是秘密的,而秘密只有秘密的组织才能造成。久在安逸的环境里,我已经逐渐丧失了体验恐惧的能力。只是,这获知消息的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荒诞的恐惧感。荒诞在于,你甚至难以让自己正经地相信,一个你所曾眼见的如此清晰可爱的人,就在这世界的可以感知的层面上消失了。像一阵风,轻轻飘过,却不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痕迹。荒诞也在于,它甚至让你不愿再去证实,不管是真是假,你既不愿相信也愿意相信,于是,让它自生自灭。只是,在我们的记忆里,曾经留下的那么一些涟漪,却速速地被抚平被剿灭。于是,那些记忆,被若无其事地安置在我们的脑海里,却永远只是那么不痛不痒地停留在那里,而永远再也无法真正翻转身来。 

   不管如何,终究还是忘记了,并且忘记了很久。听到消息的时候,突然之间,我甚至丧失了表达姿态的能力。我一面努力装出关注的样子,一面试图表现自己的强烈愤慨,但我又明显察觉到这些情绪都是自己刻意从某些层面调动出来的。我心里是装着很多的悲痛的,却又无法从失踪这个字眼里联系起具体的悲伤的程度。我想,我完了,我一定在某些地方出了问题。 

   北京的冬天来了,屋里却还是有暖气。只是,在这温暖的所在之外,却是否仍有那一块阴冷黑暗而潮湿的所在,沉重地压在我们的肉身之上?

   

   

                                                                                                         请各位朋友记住这名世间真英雄 姚立法 先生 

                             盛峰2007.11.23夜暨晨 于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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